【靖苏】杨花曲 下

 @rubecca 姑娘,杨花曲的下半部分来啦~

私设有。这是下半部分,上半部分请走 https://mindolluin.lofter.com/post/1dcc4cf0_a42313d

bug和ooc都是我的,他们都不是我的。他们是原作者的,他们是彼此的。

以下正文。

杨花曲    下

剑伤不深,可是剑上抹了剧毒。

这是随军御医为萧景琰包扎止血后得出的唯一结论。

血止住了,可伤口泛起了黑紫,萧景琰的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御医识不出是什么毒,只能用药缓解萧景琰不断恶化的病情,对解毒束手无策。

萧庭生得知此事,当即从阴山口赶了回来。他和列战英急得派出好几队人马寻医问药,可在不知是什么毒的情况下,药如何能得?

行军打仗条件艰苦,他们眼看着萧景琰渐渐苍白消瘦下去,却无能为力。

三日后梅长苏一行人来到潼城时,萧景琰已无力从榻上起身。

碍于身份,梅长苏一行人不得不在潼城以南停下。他派飞流潜入军营寻找列战英,希望列战英能带他进入军营。

列战英见飞流出现在军营里就隐隐猜到了几分,他随飞流出了军营来到潼城南面梅长苏一行人的车马前,见梅长苏从马车上走下来,他先是一惊,然后直直就跪了下去。

他涕泪俱下仰头望着梅长苏喊道:“苏先生,您救救陛下吧!”

梅长苏大惊。他后退半步,身形晃了晃,蔺晨见状急忙上前搀住。

一路上他没有收到任何萧景琰受伤或病重的消息。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一向稳重自持的列战英这般惊慌失措?

梅长苏借蔺晨手上力道稳住了身形,他平复了呼吸,顾不得避讳什么强自撑着一口气说道:“萧景琰他怎么了?你快说!”声音尖利,倒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了。

“陛下三日前因受剑伤而中了剧毒,御医识不得那毒因此无法解毒,末将和齐王殿下派出去寻找解药的人马又迟迟未归,”列战英顾不得抹去脸上涕泪,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御医用的药根本止不住病情恶化,再这样下去陛下……”他没能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列战英每说一句梅长苏的心就沉下去几分,没等列战英说完他已反手紧紧掐住蔺晨扶着他的手臂。

没有任何他受伤或病重的消息传出来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萧景琰下令封锁消息,又在营中主帐四周布下口风极为严密的亲兵。

北燕战败不过三日,西北征军方才大胜一场,此时若是传出大梁皇帝中毒垂危的消息,且不说金陵朝中众朝臣群龙无首会方寸大乱,西北征军也会混乱一片,而大梁四境的大小国家则会趁虚而入,一旦烽烟四起,后果不堪设想。

梅长苏如何不明白萧景琰封锁消息是为了什么,只是他此刻已无暇顾及金陵朝局和四境国家,一心只想早些见到萧景琰。

他深深吸进几口气缓解了眩晕之感,稍稍平复了心境后上前扶起列战英,请他在前面带路。

正午的日光稀薄而寒凉地照在潼城古旧沧桑的城门上,洒下一片灰暗且不详的阴影。

列战英带着他们绕过已是空城的潼城从偏门进入西北征军军营,他们避开了兵士活动最为密集的区域,来到军营正中萧景琰的营帐前。

萧景琰的营帐扎在离地一尺的木台上,营帐四周有众多兵士把守。他们见梅长苏一行人由列战英带领着,也没有加以阻拦。

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正在帐前焦急地左右踱着步子,他见列战英回来几步迎上去正要开口,眼睛却瞟见他身后梅长苏一行人,登时张着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有什么话就说,”列战英皱着眉有些不耐,他偏了偏头指代梅长苏一行人,“这几位是陛下的客卿,我能知道的事他们都能知道。”

那副将这才满面急切地说道:“陛下在您离开之后就把御医请了出去,然后宣了齐王殿下前来,见您不在周围,这会儿正派人四处找您呢!”

列战英顿觉不妙,绕开那副将就要上前掀开营帐帘子,却不想被梅长苏抬手拦住了。

梅长苏对列战英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却悄声走上木台站到了营帐帘外。

那副将见状想上前阻拦,却被站在一旁的列战英拦住了。

“将军!”那副将瞪大了眼,满面不甘。

“陛下的事情轮不到我们说话,”列战英毫不退让地死死拦住,“你去加强营帐周围的警戒吧。”

那副将虽放心不下,但不得不听列战英的命令去加强警戒。

梅长苏站得近,萧景琰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甚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务必不能让太后知晓,”萧景琰淡淡咳嗽了两声,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有……这件事也不能让蒙大统领知道。”

“父皇,您为何不让蒙大统领知道?”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传来,是萧庭生。

萧景琰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不管怎样,不能让他知道。”

梅长苏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掀起帘子跨进营帐。

“萧景琰,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他不去看立在一旁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到的萧庭生,一双眼睛直直瞪向倚在床榻上的人。

他眼睛都不眨地瞪着萧景琰,本就无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指节在宽大衣袖攥得发白,整个人如一把拉开的弓绷得紧紧的。

营帐内烧着火盆,比外面暖了好些。萧景琰披着外袍倚在床榻上,面上血色褪尽,不带一丝鲜活。

见梅长苏从帐外冲进来,萧景琰只愣了片刻就了然地勾了嘴角。他神色淡然地望向梅长苏,眉眼一片清净,眼中不掺杂半分痛苦甚至还带了几分欢喜。

他向梅长苏温声说道:“你来了。”

梅长苏满腔的怒意就在萧景琰温柔明亮的目光中一点点化成了挖心剜骨的痛。他慌乱地移开眼睛,撇头躲开了萧景琰的目光。

梅长苏强忍住眼眶和鼻尖的酸涩,稍微平复了心境才眨着泛红的眼看向萧景琰。随后他挪动步子一点点走近,脚步沉重迟缓而压抑。

他走到床榻前凝视着倚在床榻上的人,半晌无言。

“瘦了。”他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只觉喉咙干涩难受。

萧景琰笑了。

他微笑着垂下头又带着更大的笑容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下卧病在床的人换做是我了。”

梅长苏扯动着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可他无论怎么尝试都笑不出来。

萧景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立在一旁不发一言的萧庭生,带着几分严厉说道:“庭生,还不快见过苏先生?”

萧庭生一开始只是怀疑梅长苏是否就是那位故人,萧景琰的话让他彻底明白了过来。

他眼眶一热,朝着梅长苏直直跪了下去,朗声说道:“先生教诲,庭生不敢忘记。” 说完又行了一个大礼。

梅长苏快步走过去,双手扶着他起身。

当年在掖幽庭中食不果腹受尽欺辱的孩子现在已是神采奕奕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梅长苏满心都是欣慰。

可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

他顾不得和萧庭生说更多,急急转过身说道:“这次蔺晨也来了。”

“蔺阁主?”萧景琰微皱了眉,似是在搜寻一段陈年回忆。

梅长苏回到萧景琰身边,声音里带着几分庆幸,“他就在外面,我这就让他进来。”说完他几步走了出去,片刻后带着蔺晨回来了。

蔺晨对着萧景琰松松揖了一揖,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萧庭生才走到床榻前坐下。

“庭生,你先出去吧。”萧景琰温言说道,不愿让他活生生煎熬。

如他所料,萧庭生不愿意离开:“父皇,儿臣愿留在这里。” 

“庭生,出去吧。”梅长苏微垂着眼眸,向他摇头示意。

萧庭生无奈只得向帐外走去。临出营帐前,他又侧过身来满面担忧地望了倚在床榻上的萧景琰一眼,看到萧景琰朝他点了点头才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待萧庭生走出营帐,蔺晨才神色如常地伸手搭上萧景琰右手手腕,可不一会儿他却变了脸色。

梅长苏见他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一颗心开始狂跳。他见蔺晨仍在诊脉,心中有万千疑问万千担心却也只能轻声试探着问一句“怎么样”。

过了半晌,蔺晨才将手收回。他抬眼望向眼神急切满面担忧的梅长苏,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无药可解。”

梅长苏似是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苍白着脸带着一丝迷茫问:“什么叫无药可解?”

蔺晨一瞬间以为他痴傻了,可他转念一想,如若倚在床榻上的人是欢儿,他怕是也会问同样的话。

“他身上的毒我不是不会解,解毒所需的药材和器械也不难找,”蔺晨突然有些恨自己这满身医术,“只是这毒是由不同剂量的几种毒物制成,解毒需要对照这几种毒物的不同剂量来配置所用药材。”

他不忍将挚友的最后一丝希望夺走,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如若不知各种毒物的剂量,解毒时所用药材的剂量哪怕错一分一厘都是致命的。”

梅长苏闻言退了半步,随后伸手撑住了一旁挂着萧景琰的盔甲的架子。

他狠狠闭了闭眼,双唇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蔺晨不用看都知道他空着的那只手也一定在袖子里紧紧攥着。

片刻过后,梅长苏颤抖着开口,声音泛着虚弱:“还有几天?”

蔺晨知道他是在问萧景琰还有几天可活,他不忍直接回答,只说:“毒药名为七绝散。”

此前他曾经跟梅长苏提起这味毒药。当时中毒之人乃是南楚一员大将,他费尽心血却仍是无法救下那人,回来后便向梅长苏倾诉。

梅长苏当时还问他,那人中的究竟是何种毒,竟连他也束手无策。

他摇摇头只说,长苏,这天底下我解不了的毒不知有多少,那人所中之毒名为七绝散,七日内若是无法寻得制毒之人,中毒之人必会身亡。

七绝散。七日而绝,七绝散。

梅长苏撑着架子缓缓躬身,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架子上。他喘了几口气才直起身子,平复了呼吸看也不看萧景琰就往帐外走去。

“你去哪儿?”蔺晨冷冷出声。

“我去传信让江左盟众寻找制毒之人。”梅长苏侧头回答,说着继续向外走去。

“如果能找到制毒之人,我现在还会在这营帐中坐着吗?”蔺晨抬眼瞪他,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梅长苏身形一僵,没有继续向外走,却也没有回头。

蔺晨见他仍旧立在那里没有回来的意思,忍不住起身走近,每一步都带着隐隐怒意。

“你觉得费尽心思想取他性命的人,会让这世上唯一能救他的人活着吗?”他指着萧景琰对梅长苏说道,“换做是你,你会吗?”

梅长苏颤抖着闭了眼,侧开头去。

他清楚地知道答案是什么。换做是他,他也不会。

可他不能也不会就这样放弃。

片刻过后他睁开眼,微扬着下巴直视前方,态度竟是比之前更坚决:“我不会就这样放弃。”

此时他已走到了帘子前,掀开帘子就要出去。

“小殊!”此前未发一言的萧景琰突然喊了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帝王不容忽视的威严。

梅长苏身形一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缓缓垂下手,带着些许无措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一室沉默。

火盆发出的噼啪声清晰可闻,压抑沉闷的气氛几近让人无法呼吸。

半晌过去,萧景琰柔和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也听见蔺阁主说的了,不必再去找了。”

梅长苏猛地转身,眼睛里黑色波涛翻涌。他几步走到萧景琰面前,攒着手指厉声道:“萧景琰,你是大梁的皇帝!大梁百姓还指望你开创一个清明盛世,还指望你还他们一个坦荡朝局,现在大业未竟夙愿未了,你竟这般不惜自己的性命!”

“我如何不惜自己的性命?”萧景琰抬起眼睛毫不畏缩地对上梅长苏的目光,“我如何不想开创一个清明盛世?我如何不想还天下人一个坦荡朝局?只是天不遂人愿,求之而不得罢了。”他的语气由激愤转为不甘,到最后竟是带上了几分看透世事的隐忍豁达。

梅长苏只狠狠瞪着他,似是被他的一番话气得颤抖又似是心有不甘,半晌才通红着眼甩手侧过身去。

萧景琰也撇开了头不看梅长苏,搭在被子上的一双手攒得紧紧。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真尴尬。蔺晨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

走出营帐前他回头瞄了一眼,看到萧景琰抬手握住梅长苏的手腕似是说了什么,眼里除却满溢出来的痛苦竟是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

蔺晨轻叹一声走了出去,只留梅长苏和萧景琰在营帐里。

他一走出营帐,萧庭生和列战英就几步小跑围了上来,两双急切的眼睛盯着他,都想知道萧景琰病情如何。

蔺晨只摇摇头:“让他自己跟你们说吧。”

这不是他能说的,也不是他该说的。

说完他甩甩衣袖迈开步子去寻飞流,留下萧庭生和列战英二人在营帐前面面相觑。

夕阳西下,晚风正起,草木萧瑟,人影斜长。

 

夜深霜重之时梅长苏才走出营帐。

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在那两个时辰中都说了什么。

待到后来已是威名赫赫的齐王的萧庭生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记得梅长苏走出营帐时是笑着的。

 

夜已深,营地里早已燃起了火把,兵士们都回了各自的营帐,整座军营安安静静,唯有巡逻队整齐化一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萧庭生和列战英仍守在萧景琰的营帐前,透亮的火光将他们二人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边。

他们二人见梅长苏走出来,小跑几步来到他跟前。

“父皇如何了?”“陛下如何了?”

梅长苏只笑:“去,把中书省侍郎和各个将领都宣来,不要声张。”

二人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地一路小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萧景琰的营帐里就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萧景琰离开了床榻在桌案前跪坐得威严,身上一应衣物整齐。

梅长苏没有和将领们跪在一处,而是以客人的姿态跪坐在萧景琰身侧。

这是萧景琰受伤以来第一次召见将领们,更是他率军出征以来第一次召见中书省侍郎。

他环视一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传朕旨意。”

一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无论萧景琰将要传达的旨意是什么,分量怕是都不会轻。

“命齐王庭生统领西北军,驻守潭州。”

萧庭生满眼震惊地抬起头,一声“父皇”脱口而出。见萧景琰不理,他又求救似的望向萧景琰身旁的梅长苏,却见梅长苏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出声,于是只得忍下满心疑问。

他未及冠时萧景琰曾问他志向何在,他答,愿四方征战,守大梁四境安宁;此次出征前,萧景琰也曾问他当初的志向是否还在,他答,此心未改,此志犹在。

可他不曾想过萧景琰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遂了他的愿。

萧景琰缓了缓有些急促的呼吸,传了第二道旨意。

“封客卿梅长苏为晋国候,居一品。”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跪在地上的将军们有些本就是萧景琰旧部,他们一进营帐就认出了梅长苏,只因顾及端坐正位的萧景琰而没有开口;其余将领无一例外都是先皇在世时就开始了军旅生涯的人,梅长苏麒麟才子的名号他们也曾听闻。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可当年与大渝一役,他不是阵亡了吗?

众将领纷纷抬头,一张张脸上满是惊诧、惶恐与不安。萧景琰只一眼,他们又都低下头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没等他们琢磨清楚,萧景琰接着又传了第三道旨意。

“封皇长子临清为太子,正位东宫。”

满屋子的人都知道萧景琰中毒至今未解之事,今日他在这般情势下传了这道旨意,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已是时日无多。

众将领都是性情直率之人,反应过来一连喊了几声“陛下”,有几位更是不顾礼节几欲起身,中书省的侍郎也连连说着“望陛下三思”。

萧景琰只缓缓抬起右手示意,接连起伏的声音就歇了下去。

“朕意已决,诸位卿家不必多言。”他的声音里不再有往日的力量,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坚决,案上烛火明明灭灭将他坚毅的侧脸照得柔和,也映出了他明亮如星的眸子。

然后他似是再无力维持跪坐的姿势,伸出右手撑住了桌沿。

“赵卿,”他转头看向垂着头的中书省侍郎,“辛苦你连夜将朕的旨意草拟下来,明日一早给朕过目。”

“臣……遵旨。”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答,磕了头却没有退出去。

“列将军。”萧景琰又望向一身铠甲却挺直了脊背的列战英。

“末将在!”列战英双手抱拳,颇有气势地应了一声。

“朕命你持御赐金牌传圣旨回京,明日一早出发,务必在七日内将圣旨传到。”梅长苏听得出萧景琰的声音在颤抖,他有些担心地望向正位上坐得端正的萧景琰。

“末将遵旨。”

“今日就到此,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诸位卿家请回吧。”萧景琰强撑着一副精神尚好的样子,“庭生,你留下。”

其余人行了礼,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萧景琰才双手撑着桌案起身,可他中毒多日虚弱无力,身形一晃就要跪倒。

梅长苏怕萧景琰起身时因体力不支而摔倒就先他一步起身,此时见萧景琰真的身形一晃,明知自己搀不住他却还是伸出了手。

“父皇!”萧庭生惊呼出声,一步上前搀住萧景琰。

短短一次召见耗尽了萧景琰本就不多的体力,加之毒尚未解血气翻涌,他眼前一黑,呕出一口鲜血。

“景琰!”“父皇!”

梅长苏被那刺目的红吓得心脏狂跳,他顾不得将萧景琰唇上沾着的血抹去,只能先与萧庭生合力搀住他将他扶回床榻上。

“父皇……”萧庭生跪在床榻边握着萧景琰的手不肯松开,眼泪扑簌簌地从他眼里滚落,浸湿了萧景琰的衣袖。

“庭生,临清还小……未来十年你得多……担着些了。”萧景琰有气无力地说,费力地抬起另外一只手拍拍萧庭生瘦削却有力的手臂。

萧庭生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猛地点头。

萧景琰见他哭得厉害,脸上露出一抹淡得不行的笑,抬手又拍拍他的脸颊,“好孩子,夜深了,快回去吧。”

“我不走!”萧庭生见萧景琰要赶他走,边喊边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梅长苏与萧景琰对视一眼,平静地开口:“庭生,回去吧。”

见萧庭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无奈又接了一句:“走吧……我和你父皇还有话要说。”

萧庭生这才撑着床榻边沿起身,他红着眼睛朝萧景琰和梅长苏各行了一个礼,才转身向外走。

快要走出营帐时,萧庭生停下了步子。他垂着手站在暖黄烛光边沿背对着一室明亮,半晌才掀开帘子走出去。

“长大了。”梅长苏望着萧庭生毅然走出营帐的背影,勾起嘴角感叹道。

“是啊,长大了。”萧景琰阖了眼睛,淡淡叹息一声。

“睡吧,”梅长苏牵着萧景琰搭在被子上的手在他身边坐下,满心满眼俱是温柔,“我就在这里。”

萧景琰累极,只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以为萧景琰睡熟了正想起身吹灭蜡烛,却听见萧景琰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小殊。”萧景琰半睁着眼睛望向梅长苏,一双星眸映着暖黄烛光。

“我在。”梅长苏应一声,用拇指摩挲着萧景琰的手背让他安心。

“你后悔吗?”萧景琰心底清楚梅长苏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他还是想问。

梅长苏知道萧景琰说的是封他为晋国候之事。

他摇摇头,“不后悔。”

“我们二人总有一人得担起这家国天下的重担,”梅长苏笑得温柔,“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萧景琰只觉心安。他微微点了点头,握着梅长苏的手睡了过去。

 

“为何是晋国候?”蔺晨犹犹豫豫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

梅长苏牵着萧景琰的手,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彼时天仍未明,拂晓前的原野一片寂静,连沙沙风声都不曾有。

“为何是晋国候?”蔺晨见他不答,更好奇了。

“‘晋’通‘靖’,”梅长苏叹一口气悠悠开口,垂着眼睛看向床榻上安然睡着的人,似是有些无奈,“这些年晋国候这个位置一直空着,我估计他是一直把这个位置给我留着呢。”

傻子。都是傻子。两个傻子凑一对儿,正好。蔺晨暗暗骂道,瞪梅长苏一眼。

“景琰他……疼么?”梅长苏又轻声问,皱着眉头有些不安。

“他身上的毒不似平常毒药,中毒之人不会感觉到痛苦,只会愈发难以清醒,到最后更是跟睡着了没什么不同,”蔺晨叹气,“这怕是这毒药最不残忍也最为残忍的地方了。”

“那就好……”梅长苏舒展开眉头,伸手替床榻上的人掖了掖被角,“那就好。”

 

最初两日萧景琰还能躺着同梅长苏说会儿话,可最后两日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连说话都难。

最后一日的日落时分,他醒了。

他眨了眨眼,眼前景象逐渐变得清晰。

他看到梅长苏坐在他身边,微眯着双眼望向营帐外的同时还不忘牵住他的手。

他看到暖色斜阳从营帐帘子的缝隙中透进来将整座营帐照得光亮,同时也照亮了梅长苏温柔而专注的侧脸。

他贪心地任凭自己的目光在梅长苏脸上流连:光洁而饱满的额头,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睫毛,灿若晨星的眼眸,挺翘俊秀的鼻子,苍白无血色的薄唇。

他没有忘记梅长苏右眼眼角的淡淡疤痕,那是他重生的印记。

“长苏……”萧景琰低唤一声,蜷起了手指。

坐在床榻边的人见他醒了,露出一个比夕阳还温暖的笑容。

“醒了啊。”梅长苏笑得眼睛弯弯,握紧了他的手。

“醒了。”萧景琰也笑,手上轻轻用力回握。

“吃些东西吗?”梅长苏心下了然,面上却不能显露出半分。

萧景琰只摇头,仍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梅长苏顿觉眼眶涌上一阵酸涩,他再也忍不住,眨眨眼撇开头去。

“哭什么,”萧景琰只笑,他舒展开手指,冰凉的指尖滑过梅长苏手心,“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

“臭水牛你尽胡说,我可没哭。”梅长苏故意用林殊的口吻说话,惹得萧景琰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梅长苏的确没有流泪。他不畏惧自己将要走上的道路,也不畏惧即将发生的事情。

“长苏。”萧景琰压低了声音唤他。

“我在。”梅长苏轻声回应。

“我死后,把我葬在阴山口吧。我本就该以天地为墓。”萧景琰微阖了眼望向被夕阳染得通透的帐幔,似是在自言自语。

“北燕屠我潼城,这一血海深仇虽然得报,但那数万百姓本该活着。阴山口是我大梁数万将士的长眠之所,我理应和他们葬在一起。”

梅长苏不作声,只用力攥紧了萧景琰的手。

“我要让北燕知道,我萧景琰虽然再不能率军击败他们,但我与我大梁的将士将一直守卫这方土地。”

“……好。”

 

夕阳渐沉,夜色渐起。

梅长苏起身走到案前点燃了蜡烛,转身又往火盆里加了些炭。

待他重新牵起萧景琰的手坐回床榻边,却见萧景琰另一只手里攥了些东西。

那是一条淡蓝织物,因染了斑驳鲜血而显得有些陈旧。

那年在琅琊阁,萧景琰拿错了的那条发带。

“此次出征我一直束着它,”萧景琰喃喃低语,望着那发带有些出神,“那年我启程回金陵,你我在半山腰上道别,可三年过去,我总觉得我们其实从未分离,而你一直在我身边。”

梅长苏想起萧景琰在琅琊阁时给他束上的那条墨蓝发带。

自琅琊山一别,他就再也没有用那条发带束过头发,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锦袋里随身带着。

于是他将手伸进宽大的衣袖中,缓缓掏出了那个锦袋。

锦袋袋口束着的绳子一被解开,那条墨蓝发带就掉了出来落到了他掌心里。

萧景琰露出一抹淡然而幸福的笑。他伸手从梅长苏掌心拾起那条发带,与自己另一只手里攥着的合在了一起。

他缓缓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梅长苏连忙伸手过去扣紧。

“长苏……”萧景琰阖了眼睛,声音比以往都要微弱,似是将要熄灭的火,将要陨落的星。

“我在。”梅长苏抽抽鼻子,整个人在暖黄烛光下显得安然而明亮。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嘴角却是扬着的。

萧景琰没有再说话。

“睡吧,”梅长苏声音轻柔地安慰他,抬手将他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别到他耳后,“我在。”

萧景琰轻轻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扣紧了梅长苏的手,再没有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感觉到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松了力道。

他维持着与萧景琰十指相扣的姿势半晌才起身,复又在床榻边上站了片刻才转身向营帐外走去。

他慢腾腾地挪动着双腿驱使自己向前走,攥着营帐帘子好一会儿才掀开帘子走出去。

营帐前候着好些人。见他走出来,他们纷纷抬眼看向他。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了,其余人只愣了一瞬也跟着跪下了,铠甲接连不断地撞击地面发出声声钝响。

不消多时,偌大的一片军营,仍站着的就只有梅长苏一人。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北风正劲,一地枯草残叶被风卷着越飘越远。月亮被浮云严实地遮挡着,整个天空不见一丝光亮。

梅长苏只着外袍站在营帐外。西北的冬夜极为寒冷,他却未曾感受到一丝寒意。风带起他的发,迷了他的眼。

他的整颗心都被掏空了,北风呼啸着从那个拳头大小的豁口穿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渐渐小了下去,整片军营寂静如空无一人。

片刻后,天空中飘起了小雪。

米粒大小的雪花漫天飘洒,纷纷扬扬如柳絮一般。

柳絮任飘撇,散作漫天雪。梅长苏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蓦地想起这么一句诗。

那年萧景琰在琅琊阁闲闲地为他梳发时,也是飘洒了漫天的柳絮的。

日升日落,星辰变幻,人却不再。

 

三日后,梅长苏与萧庭生从潼城军营北上。

他们带着一队人马夙夜赶路,行至阴山口时正是拂晓。

前些日子阴山口下了一场大雪,今日雪已消融,露出一片干枯的草原。

梅长苏站在阴山口以北向南远眺,映入眼帘的除却高耸着的阴山山脉就只有一片荒寂的原野和几株光秃的树,哪里还有十日前尸山血海的影子。

东面是初升的新日,西面是落下的残月,头顶是蔚蓝的苍穹。

梅长苏转头望向离他不远的萧庭生。

青年有着挺直的肩背有着清亮的双眼,身姿挺拔如白杨,正立于一片苍茫辽阔中。

那神情那姿态那风骨,竟是像极了萧景琰。

梅长苏回眸远眺,南面是大梁的广袤疆土,他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隐在一片波光桨影里。

他想,是时候回家了。

 

三月后,太子萧临清登基,年号恒景。

太子登基那日,梅长苏身着朝服与众朝臣一同行跪拜礼。

年仅十岁的孩子在满堂朝臣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登上皇位,十二道玉旒摇摇晃晃遮住了他的眼,金冠极重,他的脊背在玄色衣袍下却挺直如常。

 

恒景二年,西北军整编完毕,新帝赐名“崇宁”。

恒景七年,北燕十万大军南下,齐王萧庭生率崇宁军于阴山口迎战,血战三日歼灭北燕精锐,将大梁国界往北推进五十里。

恒景十年,齐王萧庭生奏请梁帝欲灭北燕,得晋国候相助,率军北上直逼北燕都城,北燕皇帝请降,北燕灭国。

同年,晋国候辞官,赴西北。

 

杨花曲  全文完

杨花曲的正文就到这里完结了,谢谢姑娘们的喜欢和支持。

以下是彩蛋一。

彩蛋一  夜月春风

 

“这里面装了什么?”梅长苏拾起一个素白锦袋,面带困惑地抬眼看向萧景琰。

“啊……”萧景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去,略带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个……”

“嗯?”梅长苏微眯了眼睛,尾音挑起。

“……你打开看看吧。”萧景琰无奈,甩甩手侧过身去。 

都怪他刚才打翻了茶壶,不然衣襟不会湿,他也不用急着换衣裳,那个锦袋也不会被发现了。

梅长苏解开锦袋袋口系着的绳子,伸手取出一方叠得细致的纸。他嘴角挑着一抹笑将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却发现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梅长苏不禁皱眉。

纸似是被人揉皱了又细细展平叠好,不仅皱皱巴巴边角还微微卷了起来,质感却熟悉得很。

莫不是琅琊阁的纸?

他用手捻了捻,又凑到烛光下仔细瞧了瞧。

错不了,掺了藤皮,是琅琊阁的纸。

景琰为何会将琅琊阁的纸带在身边?

梅长苏蓦地想起什么,瞪大了眼。

那年萧景琰亲上琅琊阁,他叫蔺晨给他一方白纸,分文不收。

后来他问蔺晨萧景琰见了那方白纸是什么反应,蔺晨答,把纸紧紧攥在手里啊,还能有什么反应。

这纸不会就是……

“是,这就是乾安元年我来琅琊阁时蔺阁主给我的那方纸。”萧景琰见梅长苏瞪大了一双眼,知道他想起了那件事。

“……这么多年,你一直随身带着它?”

“我不敢随身带着那颗珍珠,怕一不小心磕着它,只好随身带着这方白纸了,”萧景琰勾起嘴角笑了笑,“也算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失本心吧。”

“我那时不过是想着,你花了十三年为赤焰军昭雪为皇长兄正名,你一直盼着一个清明坦荡的朝局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这天下既然是你用命换来的,我又怎能懈怠半分,又怎敢失掉本心。”

梅长苏将那方纸攥在手里,久久没有说话。

半晌过后,他放下纸,几步走到书架前从书架最高的一层上取下作画用的颜料和毛笔。

“小殊,你这是……”萧景琰不免好奇。

“帮我把纸铺在桌案上,”梅长苏微微抬起下巴示意,走近了些,“再用那个青瓷笔洗接些水来。”

“好,我这就去。”萧景琰明白过来,铺好那方纸就捧着笔洗出了门。

梅长苏将颜料和毛笔在桌案上摆好不久,萧景琰就接了水回来了。

“小殊,你这是要画什么?”萧景琰放下笔洗,见他调了赤色、鹅黄和赭色,忍不住开口问。

梅长苏不答,只用毛笔细细沾了赭色。他提着笔,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会儿才落笔。

他先用赭色勾勒出细而遒劲的枝干,再用笔尖沾了鹅黄点出花蕊,最后以赤色涂抹出如血的花瓣。

一树傲雪红梅。

梅长苏搁下笔凝视那一树红梅,片刻后抬眼看向萧景琰。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作画。”萧景琰探过身子看了看,带着几分笑意抬起头来。

“我之前不是还画过一头水牛么,”梅长苏嗤笑一声,“你莫不是忘了?”

“那哪儿能叫画啊,”萧景琰回到座位上,“那最多算是……”

“最多算是什么?”梅长苏挑起眉毛。

“那最多……算是一副写意吧。”萧景琰轻咳一声,重新看向桌案上的画,“这幅画是给我的?”

“嗯,”梅长苏双手捏起画纸,确认上面的颜料已经干涸才将它递给萧景琰。

萧景琰接过画仔细瞧了瞧,探出一双眼睛,“不署名么?”

“还署什么名?”梅长苏只觉好笑,“我就是那梅树。”

萧景琰乐了:“好,那我要把你一直带在身边。”说着就小心翼翼地将画纸叠好收回了锦袋里。

屋外月色正好,山间春风带着几分温润,轻轻拂过萧景琰因为笑容而显得万分柔和的脸。

 

梅长苏整理萧景琰要带走的东西时,在一个手掌大的木盒子里发现了那个锦袋。

这些天他一直守在萧景琰身边鲜少离开,想必是萧景琰趁他回去洗漱歇息的时候,叫萧庭生偷偷放进去的。

藏着掖着做什么,我总归是会发现的。梅长苏暗暗笑了一声。

他伸手拿过那个素白锦袋,解开袋口系着的绳子取出那幅画,缓缓将画纸展开借着微暗烛光细细地看。

还是那一树红梅。遒劲的枝干,鹅黄的花蕊,赤色如血的花瓣。

不,画纸上多了些什么。

梅长苏看向画纸左上角本该是题词的地方。

夜月犹存,春风不再。

萧景琰用苍劲有力的字写下了一行诗。

他不知萧景琰是何时写下那一行诗的,更不知萧景琰是以何种心境写下那一行诗的。

梅长苏悠悠叹一口气,将画纸细细叠好收进锦袋放回盒子里,起身走出了营帐。

彩蛋一  夜月春风  完

是的,还有彩蛋二,明天与全文一起放上来。

唠嗑和注释也是明天了。

欢迎捉虫,欢迎讨论,不欢迎掐架。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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