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州初雪 全文

今年廊州的冬天来得早了些。

梅长苏拥着狐裘大氅抚着黄铜手炉,望着屋檐外晦暗不明的天色,悠悠叹了口气。

 

北境一役,已然过去了四年。

 

金殿鸣冤之后梁帝缠绵病榻,将朝政悉数交与监国太子,不见朝臣一心养病。纵使曾是筋骨强健之人,梁帝终究没敌过元祐六年年底金陵的那场大雪。

皇太子萧景琰遂即大位,改元永兴。

新帝即位之初下诏免除赋税一年,与民休息。新帝深知自己根基未稳,尚不可做出太大举动以免朝局不稳,便暗中选贤任能,于朝中、军中拔擢德才兼备之人,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他早已建立起忠于自己的朝臣班子,也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永兴二年,新帝下旨整顿军务,整饬边防,严明军规,命操练各地屯田军,又命各地行台军整编军备加强战力。大梁北有长林军精锐镇守北境威慑大渝,南有云南穆府十万铁骑雄踞南境压制南楚,东有聂铎霓凰郡主领军驻守东海平定倭乱,西有聂锋夏冬夫妇保卫西境抗击西厉。四境皆有精兵驻守,毗邻各国皆收敛虎狼之心与大梁交好互通商贸,大梁边境得以稳定繁荣。

永兴三年,新帝下旨整顿吏治,命刑部缉拿贪腐官吏,彻查审问,查封府邸,将不义之财悉数充公,待到桩桩件件清白呈于朝堂之上,也只是按律法严明处置,并不株连,又严明考核,对官吏赏罚分明。

由此大梁朝堂与民间均呈现与先帝在位时截然不同的风气,一时四境安稳,百姓安定,农耕有序,商贾繁茂,一举扭转十数年来的颓败,隐隐显出中兴之势。

世人皆称新帝严明公正,清廉节俭,勤政爱民。

 

梅长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不说话。

 

四年前,他在三月之期内击溃大渝后呕血倒下,蔺晨与江左盟众人星夜兼程将他从北境战场带回琅琊山,得蔺老阁主相助不但解了冰续草之毒,火寒余毒也得以清除,可十三年来饱受火寒毒侵蚀摧残的身体早已不复昔日强健,终是落下了畏寒的病根。解毒清毒生生耗费了他一整年,待他于琅琊山上悠悠转醒,已是永兴元年初冬,萧景琰登基已半载有余。

随后一年间,他居琅琊山休养治病,将江左盟内一切事物交与黎纲、甄平打点,而黎纲、甄平二人自是放心不下,便将盟内一应事务移到琅琊山处理。梅长苏嘴上虽说一心养病,不问天下事,实际上却一直关注着金陵的动向,新帝的一举一动他自是知道得清楚。众人心知肚明却也不揭穿,只是由着他去。

待到蔺晨松口放他回廊州,已是永兴二年暮秋。

 

梅长苏执意立即启程回廊州。

琅琊山距离廊州不远,只是黎纲、甄平顾及他身体,一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竟也走了半月。

此去四年,廊州似是分毫未变,江左盟总部井井有序如旧,仿佛四年前他并不曾离开,仿佛四年间诸事不过梦一场。

 

梅长苏就这样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廊州。江左盟一切依旧,琅琊榜榜首不再。

世人皆知麒麟才子梅长苏在金陵搅动风云力推靖王上位,国难当头披甲出征,排兵布阵算无遗策,在北境一役中力溃大渝,却身死梅岭。

 

他回到了廊州,却再也不是梅长苏。

世间已无梅长苏。

 

知道他仍活着的人不多。江左盟上下口风甚严,丝毫没有走漏消息,琅琊阁中人向来避世,自然也没有闲言碎语传出山去;霓凰郡主得知消息时红了一双眼,当即丢下夫君聂铎策马从东海千里奔至琅琊山,在看到那谪仙一般的人时生生忍住泪扬起笑唤他林殊哥哥;聂锋夏冬夫妇虽不能亲至却也从西境飞鸽传书问他安好,字里行间溢满宽慰庆幸;蒙挚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北境一役他与蔺晨、江左盟众人合力造成梅长苏身死梅岭的假象,是他传回梅长苏身死的消息,也是他带着梅长苏尚泛寒光的银甲和襟前浸透鲜血的衣衫回到金陵;卫峥作为昔日赤焰中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们不愿扰静太后清静,便没有派人传消息至芷萝宫。

 

独独萧景琰被众人瞒在鼓里。

或者说,众人以为萧景琰被他们瞒在鼓里。

萧景琰自然是知道梅长苏还活着的。

并不是蒙挚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也不是霓凰聂铎、聂锋夏冬走漏了这个消息。

大梁新帝,是通过自己的情报机构得知的。

 

新帝尚是太子之时就开始谋划建立自己的情报机构。

与稳坐皇位三十年的先帝不同,萧景琰心中并无半分猜忌,并无半分苟且。他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即便是要建立自己的情报机构,为的也是不受蒙骗,为的也是体察民情。

萧景琰没有把这一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股肱之臣。沈追、蔡荃、言候等人之后方才得知。

他没有失掉本心。他依旧是那个铮铮风骨、宁折不弯的萧景琰。

只是帝位上是何等的寒冷和孤独,又是何等的危险与艰难。

每一日他都仿若行于刀刃之上、峭壁之侧,稍有不慎便是血溅三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再不是那个一无人脉二无实权备受冷落的靖王,他再不是那个在母妃膝下声泪俱下险些酿成大祸的监国太子。

他是大梁的皇帝。

为不辜负众人期许,为守好这天下,为大梁百姓安康,他别无选择。

 

梅长苏衣冠由蒙挚护送至金陵的那天,萧景琰在林氏宗祠里枯坐一晚。

第二天早上天色仍暗,他推开门唤来守在门外的列战英,吩咐他挑几个机敏的心腹乔装易容快马加鞭赶赴廊州和琅琊山。

回东宫洗漱后萧景琰照常与朝臣们议事至深夜,期间神色无异。

直至登基,他都再无大的神情变化。

登基之后,他更是喜怒不形于色,端坐帝位之上,隔着十二道玉旒,神色不明地望向阶下朝臣,唯有在芷萝宫向静太后请安时会稍稍舒展眉头,露出一抹笑容。

 

待他初步稳定了朝局后,建立情报机构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永兴三年他下旨整顿吏治之时,情报机构已颇具规模。

他于那个晦暗不明的清晨派遣到廊州和琅琊山的心腹,终是于一个北风仍劲的傍晚传回了确切消息。

 

起先只是零零散散的只言片语。四处云游的蔺老阁主回来了,平时闲散惯了的少阁主蔺晨突然收起一身疏狂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远游,山林里的鸽子来来往往似是比以往更多了。

后来消息慢慢多了。蔺老阁主又出门云游了,只是这次回来了一年倒是稀奇得很;蔺少阁主出门一回不过两三天,走时忧心忡忡回时满面风霜,再无此前的疏狂洒脱。

江左盟这两年间倒无甚变化,平日里不见有陌生车马进出,唯见鸽子一只又一只扑棱在窗棂上。

直至那个傍晚。

 

那个傍晚,宫里很早就掌了灯。

萧景琰照旧端坐于文华殿的御案前批阅当日呈上来的奏折。

高湛高公公虽年事已高,仍未安心颐养天年,依旧尽心尽力地侍奉在萧景琰身边。

不想扰了身着玄色常服之人的思绪,他双手捏住刚刚解下来的竹筒,放轻了脚步走近。

三朝元老,他自是知道分寸,可即使这样他的双手也不免有些颤抖。

新帝的情报机构他自是知道一二的。

只有一个地方传递上来的情报会用得上鹰隼。

方才停留在外间桌案上的那只鹰隼此时已褪去戾气,正乖顺地停在窗户旁特制的栏杆上向萧景琰讨着吃食。

大梁新帝注意到了鹰隼翅膀扇动的声音,他笔下不停,仍是批阅了最后几个字,将奏折合上放到一边,才抬起头望向垂首立在一旁的高湛。

“什么事?”

高湛见他眸色漆黑,忙双手呈上竹筒,答道:“廊州来信了。”

那方寸信笺上不过几个蝇头小楷,萧景琰却足足看了半晌。

半晌后萧景琰卷起那信笺,放到燃得正旺的烛火上燃毁。

他撑着桌案站起来,只觉四肢颤抖几近无法站立,周身也莫名泛起一股寒气。

他缓缓阖了眼,握紧了拳头直至指节泛白,终压下了心里的滔天波浪。

萧景琰踱到鹰隼立着的栏杆前,从一旁桌案上的瓷缸里挑出几条腌渍好的小鱼,喂给了那鹰隼。那鹰隼叼走了那些吃食,却不伤他分毫,不一会儿就在萧景琰的示意下飞走了。

“陛下,太后娘娘差人过来问,今日皇后娘娘与皇长子殿下均在芷萝宫,您是否一同过去用膳。”

“不,朕要出宫一趟。命人传列战英。”

这次萧景琰除了列战英外没有带任何人。两人骑马从小门出了宫,一路疾行去了林氏宗祠。

青灯夜雨,枯坐无言。

 

梅长苏起先并未发觉萧景琰在廊州安插了人手并已知晓他还活着。

他深知以萧景琰的性格断然不会看到他的衣冠便死心,可他并未料到萧景琰会以如此方式,更未曾想萧景琰的情报网埋得如此之广如此之深。

是飞流在廊州城外的密林中玩耍时撞见了那只鹰隼。

那天下午他向他的苏哥哥说起那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大鸟,言语中是不加掩饰的满满惊奇,却没想到梅长苏手上剥着荔枝的动作顿时一滞,霎时敛了面上的柔和,皱着眉头神色古怪,还招来黎纲、甄平二人吩咐了些什么。

黎纲、甄平二人动作自然是快的,不出两月便将萧景琰在廊州埋下的情报网摸了个七七八八。

梅长苏看了他二人呈上来的文书怒极反笑。

好啊你萧景琰,三年未见,手段见长。

黎纲、甄平二人问他此事该如何处置,是否需要压压那边的气焰,梅长苏却越发止不住唇角的笑意,吞了颗葡萄方才说道,无妨,切勿打草惊蛇。

他倒要看看,萧景琰再有耐性,又能耐到几时。

不想身处帝位之上的萧景琰,却整整一年半没有任何动静。

 

御极两年有余,萧景琰终是学会了长久地沉住气。

那日廊州急急来信,说是鹰隼在廊州城外的树林中被梅长苏的近卫飞流发现,他们是否需要暂时撤出廊州城,另寻机会潜入。

萧景琰展信后略微勾了勾嘴角,回复说,无妨,切勿自乱阵脚。

小殊啊小殊,你我二人,纵使互相隐瞒,依旧心意相通。

 

整整一年半,梅长苏沉住了气,萧景琰沉住了气,蒙挚却沉不住气了。

他作为禁军大统领,是萧景琰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他日夜巡防宫禁,四年来不知看了多少次那只鹰隼飞进飞出。

他怕小殊的秘密瞒不过萧景琰,他怕萧景琰一怒之下对小殊不利,他怕萧景琰知道自己被众人瞒在鼓里后迁怒于其他人。

他蒙挚自北境一役就犯下了欺君之罪,欺君之罪罪无可恕,如被发现他愿意认罪,哪怕萧景琰要他的项上人头来抵。可其他人,霓凰、夏冬、聂锋、聂铎、卫峥,他们并未犯下欺君之罪。

许是幻觉,蒙挚觉得那次萧景琰召他去文华殿,并非是巧合。

那是他第一次在新帝处理朝务的文华殿里见到那只鹰隼。

 

那日金陵漫天飘雪。

蒙挚于晚间走进文华殿时,那只鹰隼正在御案上悠然踱着步子。

年轻的帝王负手立于大敞着的窗前,背对一室温暖与明亮,神色隐于浓重的夜色中,无从分辨。雪从窗外飘进屋子里,落在窗前的地上,沾湿了年轻帝王玄色衮金衣袍的下摆。

书案上仍摆着未批完的奏折,却不见传递来的信笺的影子。

他默立良久方听见萧景琰说话。

声音较往日低沉,开口却是问他禁军弟兄们的御寒用度是否足够。

蒙挚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忙回了萧景琰的话。

似是答案令他满意了,新帝并未多说什么,缓缓点了点头又道,雪夜辛苦蒙卿前来,如此寒冷的天气,蒙卿尽早回府歇息吧。

蒙挚谢过萧景琰关心,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他垂首迈出文华殿,听见高公公讶异的声音方抬起头来。

大统领,您额上怎么全是汗。

他抬手一摸,湿润冰凉的触感令他一阵恍惚。

 

待到永兴四年初冬,萧景琰召他到文华殿,他在御案上再次看到那只鹰隼的时候,他什么都说了。

萧景琰脱去了他的玄色衮金常服,换上了旧时仍是靖王时的素色衣袍,摘下了帝王金冠,戴上了旧时常戴的铜发冠。

他不再是大梁的帝王,他只是萧景琰。

蒙大哥,萧景琰侧坐在软榻上这样唤他。

屋内除御案上点着一盏蜡烛外,软榻的小案上也点着一盏。

蜡烛芯子越烧越长,渐渐发出火星四溅的噼啪声。萧景琰望向那赤色如血的火舌,眼神一动,伸了手便去碰那已烧弯了的烛芯。

蒙挚惊呼出声,却见萧景琰的手猛地弹了回来。

萧景琰坐在那儿捂着那几根手指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蒙挚心中大恸,几步走到软榻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却并不去看他。

萧景琰抽了抽鼻子,起身,双手扶蒙挚到软榻上。

蒙挚方才敢抬眼望向萧景琰。

只见萧景琰眼眶通红,鼻子和嘴唇因落泪也染上淡淡红色,眼睛周围平生出好几条不浅的皱纹,唯独那双眼睛,映着烛光,如冬日寒星般明亮。

平日里或是因为萧景琰端坐御案之后隔得稍远,或是因为蒙挚常站在萧景琰身后,他竟未曾发觉萧景琰也不复年轻了。

蒙大哥,萧景琰再次开口唤他,低着头,眼睛虚虚望向不知何处。

他说,蒙大哥,你们就别再瞒着我了,小殊还活着,我早已知道了。

 

那日夜里蒙挚将一切和盘托出,毫不隐瞒。

 

萧景琰用一天时间安排好了朝中事务。

承王萧庭生虽已开衙建府,然而萧景琰有意历练他,这几年常派他赴各地军营练兵,眼下他不在朝中,无法委以朝政,皇长子萧子渊尚是孩提,自然无法担此重任,余下的便只有言候、沈追、蔡荃等股肱心腹大臣。

他命言候监国,纪王等人辅佐,又托静太后和柳皇后照看后宫。巡防营有列战英在,禁军副统领陈峪也是他的心腹,将京城和宫城交与他们二人,他自是放心的。

萧景琰命蒙挚挑了几个武功高强的心腹军士,随他同去。

晚上露深夜重之时,一行人策马从小门出了皇宫,向着廊州方向星夜而去。

 

梅长苏自是知道萧景琰已策马向廊州而来。

他梅长苏梅宗主虽不是身体强健之人,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早在摸清萧景琰在廊州埋下的情报网前,他便已料到萧景琰会亲出金陵南下廊州。

他早已经在金陵南下廊州的必经道路上设置了暗哨,加之还有江左盟在金陵的暗桩,即便没有蒙挚的飞鸽传书,他也是会知道的,无非晚几个时辰罢了。

梅长苏看着手中横着“帝晓,将至”几个大字的信笺,无奈地摇了摇头。

 

梅长苏没有料到的是,萧景琰会不遮不掩光明正大地一路走官路南下。

虽说官路上人多些自然也安全些,可萧景琰你也不用这么大大方方地策马南下吧,这是要昭告天下新帝非但不在京中且还是私服出行吗?

萧景琰自然是考虑到了这些。借着秋冬干燥少雨水,官路上车来人往尘土漫天的名义,命一行人全部用麻布罩住口鼻。

 

蔺晨此时恰在江左盟。

沿途暗哨传信来的时候,他正没个正经地侧卧在地向梅长苏讨茶喝,一听这消息就笑开了。

笑眯了一双桃花眼,蔺少阁主无不感叹地晃着脑袋说,长苏啊长苏,你跟萧景琰,可真是心照不宣。

梅长苏哼了一声,却也不免咧嘴笑了。

 

官路自是一片坦途,萧景琰一行人骑的又是宫中最快最好的马。蒙挚飞鸽传书第二日的日暮时分,一行人就到了廊州城下。

萧景琰勒马于城门下,抬头望着城门上镶有“廊州”二字的牌匾,不免有些恍惚。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廊州。

且不说他作为不受宠的靖王时东征西战途经廊州好几回,在他尚是未开衙建府的皇七子时,他也是来过廊州的。

思及此处,萧景琰的眼神黯了一下。

一旁的蒙挚正纠结着是否开口提醒,萧景琰复又回过神来,说,天色已晚,诸位一路奔驰也累了,我们暂且找个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访。

 

萧景琰入了廊州却没有径直往江左盟来,梅长苏面上也未显出任何不快,只是淡淡啜了一口茶,吩咐吉婶明日做些榛子酥,又吩咐盟众收拾几间干净的客房。

飞流听了自是高兴。榛子酥可不是日日都能吃到的。

 

翌日一早,用过早膳,萧景琰便领着蒙挚等人往江左盟去了。

廊州城卧于山水之间,街巷秀雅清净,不似金陵大气,却与一川烟雨相得益彰。

萧景琰于江左盟大门前下马时,黎纲、甄平早已等候多时。

二人见了萧景琰也不行大礼,只是恭敬地朝萧景琰和蒙挚拱手行礼。

萧景琰便也带头行礼,行完礼后并不拘束,吩咐跟着的几位军士轮番护卫在外后,带头大步跨进了江左盟大门。

黎纲、甄平带着他与蒙挚二人穿过了不知几进院落,方来到一座回廊下。

未待他看清院中景色,一道掌风便疾疾袭来。他侧身堪堪躲过,便见一道蓝色身影飞速略过他,与落后他一步的蒙挚缠斗在一起。

原来是飞流。

四年不见,飞流竟是这般大了。不仅个子长了,功夫也进益了不少。

唇角带着一缕微笑,萧景琰侧身望向缠斗在一起不分高下的两人。

待他回过身,唇角的那缕微笑未曾来得及消散,便怔在了原地。

 

梅长苏身着素白长衫,肩披青色披风,正立于一个庭院相隔的回廊下。

他并未束发,两鬓青丝从耳旁梳向脑后成一束,与其余头发一并整齐地披散着,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眼里的笑意却快要满溢出来。

 

梅长苏的居处方位极好,坐北朝南。

那日恰巧是连日阴雨中难遇的晴天。

廊州冬日早晨的阳光尚带着几分寒意,清浅澄澈地从云层中照下来,梅长苏和他所在的回廊便浸在淡淡的尚泛着寒意的阳光下,而萧景琰所在的回廊因背着阳光仍处于灰暗中,回廊的屋檐在庭院中投下墨黑的影子。

萧景琰觉得自己的腿脚仿佛是不听使唤地向前挪动。

回廊是架空的,离庭院地面不过一尺,可萧景琰看也不曾看,一步跨了下去。

他仍处于阴影中。

前行两步,他的后脑便已在阳光下。

再两步,他整个人皆沐浴在光明中。

梅长苏此时已站在了庭院中,于是他便在三分暖七分寒的阳光下,向着面前眼角带笑嘴角弯弯的人大步走去。

 

“景琰。”

“先生。”

他们竟是同时开了口。

两人皆怔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又同时行了礼,一如林氏宗祠初建成时的肃穆端方。

蒙挚和飞流早已停止了缠斗,许是飞流再一次败在了蒙挚手下,气鼓鼓地想找他的苏哥哥撒娇,不想却被一旁的甄平拖住了。

行完礼,萧景琰及其自然地走上前站到了梅长苏右首。

蔺晨斜倚在屋前的碧纱橱上,望着院中两人微微出了神。

萧景琰那日穿了黛蓝织锦的宽袖外袍,配以素白有暗纹的长衫和黛蓝腰带,以白玉冠束发,饱满额头下是寒星般明亮的眸子,鼻梁挺拔,薄唇殷红。

疏风朗月如萧景琰,气宇非凡如萧景琰,胸有沟壑如萧景琰,不怒自威如萧景琰,这等出尘拔擢之人没能上琅琊榜真是可惜了。

这样的萧景琰,与身旁仿若谪仙的梅长苏站在一起,不是绝配又是什么。

庭下二人却不给他更多出神的机会,趁着这空当儿二人已站在了回廊下。

蔺晨便端端正正地朝萧景琰行了个礼,朗声说道:“萧公子。”

梅长苏正惊讶蔺晨一改往日疏狂,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复又拱了拱手,道:“我忆起案上仍留有昨日文书,不扰二位叙旧,先行告辞了。”言罢也不等萧景琰拱手回礼,转身便走。

他蔺晨洒脱半生,终不忍心看下去。

 

梅长苏引着萧景琰在小案一侧坐下。

小案置于地面,上面除一青瓷小壶、一白瓷大壶、一青瓷茶盏、一白瓷茶盏外,并无它物。

梅长苏知道萧景琰喜饮水不喜饮茶的习惯在二人未曾得见的四年间并未改变。

茶烹得恰到好处,水也尚温。梅长苏微微倾身为萧景琰斟上水,又回身为自己倒上茶。

一时无人说话。

萧景琰放下茶盏,望了望梅长苏隐去神色的脸,复又沉默片刻,开了口。

“小殊,你的身体可大好了?”

“冰续草的毒已解,火寒余毒已清,身子虽不如常人康健,若好生调理,也可享常人之寿。”

梅长苏捏着茶盏暗忖,萧景琰再有手段,也断然不敢往江左盟和琅琊阁里安插人手,一则容易被识破,二则搅了他二人这个局。可萧景琰没少在廊州的药铺周围安插人手,他又怎会不知江左盟总部近两年与盟中药铺甚少来往。萧景琰问他身体是否大好,无非是想听他亲口确认,图个心安。

“静姨这两年身子可还好?”

“母后近年一切安好,并无大的不爽利,日日静修,唯有皇长子来请安时芷萝宫上下会热闹一些。”

“皇后娘娘与皇长子殿下一切安好?”

“瑾宁贤淑,行事甚为妥当,平日里为我分担不少。子渊尚是孩提,未能识书,却聪慧机敏,很讨母后欢心。待他及岁,我欲请言候任太傅授他诗书,请蒙大哥授他武学,加以引导,将来必是治国之材。”

“承王殿下赴北境已半载?”

“庭生近年常赴四境历练,行事严谨,端方有礼,他尚在朝中时我考他治国之策,他对答如流,武学上虽无大家指导,也足矣战场杀伐,一言一行,疏朗俊逸,颇有当年皇长兄风范。”

梅长苏未及询问,萧景琰又接着说:“我并无立庭生为太子之意。庭生出生时并无宗室玉牒,即便可寻得王妃嫂嫂身边旧人,仅凭几人证言,尚不能为天下信服。我有意告知他的身世,可现今他不及弱冠,历练不足,才学尚浅,尤为气盛,及他弱冠,我自会坦诚相告。”

“初春他赴北境前,我曾有意探询他及冠后作何打算,并非以国君身份,而是以义父身份。他答,他此生不愿留在金陵,唯愿四方征战,守四境安宁。”

“庭生是个好孩子,我信他不会于我于子渊不利,不会于社稷不利,不会于大梁不利,是以他及冠后若心志不改,我愿封他为靖北长林将军,领长林军镇守北境,护北境一世安宁。”

梅长苏一时无言。

萧景琰自是知道梅长苏在想些什么。他勾了勾嘴角,笑了。

“小殊,坐上这帝位虽有违我初衷,可这天下我会拼死守好。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我自是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辜负天下人的期许。”

“我更不会让这帝王之位,动摇我的本心。”

萧景琰顿了顿,瞅了瞅垂首不语的梅长苏,复又说道:“小殊,我知你不愿再回金陵,我此次来也不是为劝你随我回金陵。赤焰一案前,我本想只要母妃安好,在父皇面前不受宠也罢,待皇长兄登基,我就做一个四处征战的王爷,与你看尽大漠黄沙,江南烟雨,北国素雪,守大梁四境安稳,护百姓生活安宁,纵沙场喋血、马革裹尸,也是得偿所愿。”

“谁知旦夕惊变,你我再不能恣意谈笑、纵马河山。”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们自是无法时时得见。你曾说,待为赤焰翻案,为祁王兄正名,便四处逍遥,过个三五年再回来看我,可如今我自是不奢望你能来。你我本是自由洒脱之人,金陵已然困住了我,又何必再连你一并困住。”

“小殊,我唯愿你今生安好,即便无法四处逍遥做闲云野鹤,闲时倚在这廊下品茶看书,也好过受缚于金陵高墙深院之中。”

“这天下我自会拼死守好,你且不必担忧。”

梅长苏怔然望着眼前之人。萧景琰竟一一猜中了他心中的疑虑。

是了,眼前这人哪里还是那个执拗不改备受冷落无权无势的靖王,似也不是那个无奈目送大军远去唯自己坐守金陵的太子。

眼前这人抬盏饮水、敛眸不语,面上无波,不悲不喜、不忧不叹,即便智计无双如他梅长苏,此时也无法猜透萧景琰的心思。

眼前这人是四年来稳坐帝位之上,以雷霆手段铲除阴诡贪腐之人,又整饬军务护得大梁四境无战火的大梁皇帝。

梅长苏忽的就笑了。四年过去,萧景琰终是不需要他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终于开窍了。”

萧景琰不掩自嘲地哼笑了一声。

“你莫要笑我。那帝位高不过几阶,可人一旦坐上了就再无法走下来,于是人心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我不愿铁石心肠,这有失本心。纵使身边无人倾诉,我只需知晓你与我心意相通,便算不得孤独。”

“小殊,我此番前来也有私心。未来之路艰险难行,能否护得你们周全,我不得而知。其余人皆已卷入朝局之中,唯独你不受朝局牵连。即便失了江左盟,琅琊阁也能护你无事。纵我沦为阶下囚刀下魂,知你能一世无虞,也心安些。”

梅长苏气极:“我堂堂江左盟宗主,还要你来护着不成!”

萧景琰见梅长苏面露恼意也不立即接话,复又饮了一口水才颔首悠悠地说:“小殊,你且当是我最后一点私心。”

这下梅长苏彻底噎住了。

他怔了片刻,竟是哽了哽,忙垂首不去看萧景琰,片刻后抬首神色已恢复如常。

“水牛就是水牛,还以为四年过去终是开了窍、性子没那么倔了,哪知水牛的犟脾气岂是区区四年能变的。”

“岂止四年不会变,怕是一世都不会变了。”

 

那日午间萧景琰和蒙挚留在江左盟用午膳。

午后飞流拉着蒙挚说要再比试比试,蔺晨倒是留了下来,三人又叙了叙话,没过多久蔺少阁主就坐不住了,嫌屋内憋得慌,要去坊间转转,梅长苏也乐得他去。

萧景琰见梅长苏有些乏了,忙赶他去歇息。

“昨日我让盟中弟兄收拾了几间客房,你若累了便让黎纲、甄平他们领你去。”

“不了,”萧景琰望了望梅长苏书架上的各色典籍,“这些年甚是繁忙,少有闲暇读书,既然来了麒麟才子这里,我岂能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见梅长苏仍不起身,萧景琰温声又道:“既是乏了,便快去睡吧。”

梅长苏也不多说,起身行礼,径直走向里间。

 

待梅长苏走出里间,已是申时光景。

外间小案上只余一壶、一盏和一本摊开的书。

寒风袭来,书页哗啦作响,一时合上了。

梅长苏仔细一瞧,却是那本《翔地记》。

曾几时,他二人也曾纵马河山,于洞庭览潋潋湖光、于草原望无垠星河、于漠北眺长河落日、于姑苏看夜半灯火。

如今萧景琰困于帝位之上,纵臣子围绕天下敬仰,却再无法倾诉衷肠,更别提恣意谈笑,他梅长苏虽来去自由,却再无法打马长街,更别提雪夜奔袭。

他们终是无法得偿所愿。

 

萧景琰本负手站在屋内望着院中出神,听到梅长苏走出来便回首,却见梅长苏缓步走上前来,站在他左首。

萧景琰皱了皱眉,伸手替梅长苏拢了拢披风的雪白毛领。

“起风了,你怎么也不穿得暖和些。”

“无妨,虽仍畏寒,我这身子终还是比四年前好些的。”

见右首之人并不接话,梅长苏侧了侧头,复又说道:“我这身子即便是比常人弱些,需不时调养着,可晏大夫仍在廊州,琅琊山与廊州也相隔不远,自是不会有事。”

萧景琰这才低低应了一声。

“小殊。”

“嗯?”

“我此番来廊州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好图个心安。来时我称病,罢朝五日,概不见人,朝政皆托付与言候、纪王,如今见你并无大碍,我自是该回去了。”

“也好。不过今晚不可,明日再启程罢。”

“为何?”

“吉婶做的榛子酥可还没到时辰呢。”

 

晚膳前,飞流看到吉婶下午方做好的榛子酥,眼睛都亮了。

萧景琰本想晚间返回客栈,第二天一早再来辞行,梅长苏知他心思倒也不拦,却是蔺晨开了口邀他住下,蒙挚一听,心中大喜,便以“江左盟自是比小客栈护卫周全,您好歹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为由劝了萧景琰留下。

晚膳后众人各自寻借口散了,唯留梅长苏与萧景琰在屋内。

梅长苏即便身子较以往好了许多,却依然饮不得几口酒。

他自是舍不得埋在院中树下许久的那坛秋月白,还是与萧景琰对饮了些。

只半盏,手中酒盏就被人夺了去。

萧景琰煞有其事地说,小殊你身子不好,秋月白这等酒自然还是少喝些,说罢将梅长苏盏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话说得郑重无比,语调中却是憋不住的笑意。

梅长苏哪会听不出。

他自知萧景琰故意为之,便伸手想去夺萧景琰的酒盏。哪知萧景琰虽称帝近四年,身手却如军中武人般迅猛敏捷,一下就将两只酒盏牢牢抓在手里,酒液一滴未洒,甚至还顺着手中动作将自己余下的半盏酒一并喝了去。

梅长苏气极,恨不得指着萧景琰骂。

“你!”

“我怎么了?”萧景琰装作无辜地看着他,手中动作不停,将两只酒盏安稳地置于小案上。

梅长苏心中早泛起一阵笑意,便噗嗤一声笑了。

萧景琰看梅长苏神色,知他与自己都忆起了同一件旧事,也笑开了。

那是两个少年、一壶秋月白、一点烛火、二十载前的旧事。

 

翌日一早萧景琰便起身收拾停当向梅长苏辞行。

梅宗主带着几分笑意说,急什么,早膳还没用。

他们几人又在一起用了早膳。飞流见了吉婶新做的粥自是欢喜得很。

待他们用完早膳慢慢向外踱去,萧景琰的随行军士早已牵了马在大门外候着了。

廊州天气多变,昨日还是晴朗如洗,今日却阴云密布、北风顿起。

怕是要下雪了。梅长苏拢了拢披风,如此想着。

 

萧景琰换回了来时穿的玄色暗纹窄袖常服,两襟绣有缁色流云纹,肩上披着玄色带有薄毛领的披风,束发的是旧时常用的铜发冠。他走上前去抚了抚自己那匹“疾风”,只见那马似是懂得主人的心思,带着长长鬃毛的脖颈向着萧景琰靠了过去。

梅长苏与黎纲、甄平等人此时已立在了门外,蒙挚趁着空当与梅长苏等人行礼告别。

江左盟门前的街巷狭长,萧景琰一行人加上马匹与前来送别的几人一起便将窄街堵住了,好在平日里也无甚寻常人近江左盟的门。

将包袱装上马匹后,萧景琰才转过身与众人告别。

 

萧景琰先是朝梅长苏身后站着的黎纲、甄平等人端正地行了礼,朗声说道:“萧某突兀前来,多有叨扰,还望诸位见谅。”几人恭敬地回了礼。

他随后转向梅长苏,喉咙吞咽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

还是梅长苏不忍看他面上神色,率先行了礼,又开口:“陛下,珍重。”

萧景琰反应过来,依旧顿了顿,方才行了礼,开口道:“先生,珍重。”

言罢起身与梅长苏对视片刻,转身上马,毫不留恋。

他双腿一夹马腹,“疾风”率先奔了出去,随行的蒙挚等人策马跟上,不过眨眼功夫,一行人就离了十数丈远。

 

蔺晨一向不正经,侧过身望着萧景琰一行人离去方向的梅长苏,揶揄道:“我说你俩怎么到辞别的时候都得端着?”梅长苏不答。

忽觉面上落了些什么,梅长苏抬手去拂,颔首一看,却是几粒雪花。

等他再抬首,便见本将行至街巷尽头的萧景琰忽的勒了马。

 

“疾风”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随行几人见萧景琰勒了马,便也急急勒了马,却免不了比萧景琰前行几米。

萧景琰便在众人或惶恐或意外的目光中,伴着粒粒雪花,缓缓调转了马头。

他端坐马上,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望向梅长苏,双手紧紧勒着缰绳,却没有策马奔去,似是在犹豫。

梅长苏被萧景琰突如其来的举措惊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雪仿佛微微大了些,他看不清萧景琰面上的神色,却觉得周身抖得厉害,只得强撑着一口气。

片刻后萧景琰似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放开缰绳,身手利落地下了马。

他先是回头向蒙挚等人吩咐了几句,才转身迈开步子向梅长苏走去。

 

那日梅长苏恰巧穿了仍在京中时常穿的那套水色衣衫,配以青白锦缎配有厚毛领的披风。他仍未束发,一头青丝如瀑般从肩头垂下,几缕发丝被凛冽北风吹得拂到了面上,他也不伸手梳理,任凭越来越多的发丝拂到面上、迷了眼睛。

隔着漫天小雪,萧景琰在十数丈外自然看不清如此细微之处。他微眯了眼,顶着风雪向着不远处那水色身影走去。

待萧景琰近到能看清梅长苏面上神色的时候,梅长苏也望进了萧景琰的那双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是不加掩饰的、近于疯狂的悲恸与爱意。

他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堪堪前行了几步,最终在与萧景琰相隔一步的地方停住。

可面前那人又前行了一小步。这下他连萧景琰发上有几粒雪都能看清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萧景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缓缓向下移开了。

萧景琰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唤他:“小殊。”

他的手探进了衣襟里,掏出了一个锦袋。

那锦袋用了上好的皎白云锦,袋口系着缁色绳子,里面似是装了什么,加了厚重的衬里,沉甸甸的。

梅长苏忽地知道前些年悬济大师出山却不入世的信报该作何解释了。他想,他知道那锦袋里装了什么。

萧景琰解开系着的缁色绳子,从袋中缓缓掏出了一枚手掌大的圆形玉佩。

那玉佩用了上好的羊脂玉,温润无暇,上系着缁色长绳,下缀着同色流苏,中间赫然雕着赤焰云纹。

那云纹与他手环上的如出一辙,无双精细的纹样,无双精巧的雕工,想必出自避世多年的悬济老先生之手。

许是那白色太刺眼,梅长苏忽觉眼睛酸胀不已。

萧景琰轻缓地牵起他的左手,将玉佩与锦袋一齐放到他手里,又拉起他的右手,连同自己的手一并覆在了他的左手上。

梅长苏死命闭上了眼,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才堪堪止住泪水。

片刻过后,他缓缓睁开眼,喘出一口气,周身颤抖,几近无法站立。

萧景琰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平日里面上无波冷静自持的帝王此时通红着眼眶,狠命咬着下唇以至于唇上隐隐泛出血丝,手上的力道大得几近捏碎梅长苏的手。

萧景琰突然卸去手上力道,缓缓收回了拢着的一双手,那玉佩和锦袋却没有掉进薄雪里。

萧景琰忽的咧嘴笑了,笑得露出眼角的深深皱纹。

“小殊,你可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冬天,先帝南下巡视,林帅与皇长兄随行,捎上了我们俩。回程路上浩浩车马到了廊州,先帝见风光甚好,下令在此停留三日,哪知第三日风云骤变,先皇便令所有人原地休憩一日。那时你随林帅外出历练不久,哪里闲得住,便拉着我偷偷牵马出了偏门。我们那一日便在廊州城中随处游玩,酉时方归。拐过街角时,你见偏门外的窄街上无人,不顾天已下起了小雪,欲与我赛马,先达偏门者胜。我自是不肯相让,使出浑身功夫,却还是落下你半个马身。于是在那之后你一直在嘟囔着该向我讨些什么。直至晚间用膳时,听大人们说起,我俩才知道,原来那日那场小雪,竟是那年廊州初雪。”

“翌日尚是丑时你就把我吵醒,说是想到该向我讨些什么了。我睡得迷糊,哪里听得进你说的话,一口应了便又睡了过去,早膳时才反应过来你到底向我讨了些什么。”

“当时我也是初到开衙建府的年纪,自是无处去寻上好的羊脂玉。待到赴东海前,你又向我讨了一颗鸽子蛋般大的珍珠,于是那一年间我一心忙着寻珍珠给你。一年过去,我带着鸡蛋般大的珍珠回到金陵,你却再没回来。”

“在那之后我四处征战,大梁四境走了一遍,上好的羊脂玉却依旧寻不到。”

“后来你回到金陵,推我登太子之位。初封太子时我想,上好的羊脂玉总该能寻得了。不忖北境一役你一去不返,我几近放弃了寻找。”

“直至我即位的第二年,我尚是太子时派出去的亲信回来了,带回一块切了口的玉石,切开便是上好的羊脂玉。我一时又悲又喜,想着既然允了你,便不能言而无信。于是我暗中命人带了我的信物请悬济老先生入京。悬济老先生本是避世之人,早年我趁着四处征战的间隙寻得了老先生的住处。本以为老先生避世已久,必不会轻易答应我的请求,哪知老先生此前与林帅交情匪浅,他深信赤焰忠烈必不会叛,不忍驳了我的请求,也就应允了。”

“悬济老先生雕成这玉佩前,我便得知你仍活着。我知你在北境一役中假死又让蒙大哥他们联手瞒着我,不是不愿见我,而是不能见我,便也没有得了这玉佩就立即来见你,而是等蒙大哥将一切和盘托出了才来廊州。”

“蒙大哥并非有意坦白,我知他怕我得知实情,见了那鹰隼只会愈发焦虑不安,便有意利用了他这弱点,是我对不住他,你千万莫怪他。”

“小殊,整整二十年,我终是能不负那日允下的诺言。”

“小殊,如果你不是实在想要那珍珠,便留给我做个念想。帝位上苦寒得很,我若能时时看着它,也觉得宽慰些。”

“等我们二人老得连庭院大门都出不了的时候,若是你先去了,便将这玉佩捎回金陵来,那样我便知你已抛下我先走了;若先去的是我,我便命人将那珍珠捎给你,你便知我已先走一步,可好?”

梅长苏默然半晌,点头应允了。

萧景琰见他点头,笑得一如那年他们二人在廊州初雪中自窄街打马而过,林殊在前方回过头来见到的那样。

 

片刻,萧景琰后退两步,俯身向梅长苏肃穆端方地行了一礼,说道:“江湖路远,还望珍重。”梅长苏也回了一礼,同样的肃穆端方,却只是说道:“珍重。”

 

萧景琰复又自廊州初雪中回首,向着蒙挚等人的方向大步走去。

 

萧景琰出身行伍,走路步子自是迈得比常人大些,不多时就走到了马前。他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向着梅长苏微微颔首,望了那水色身影最后一眼,再次调转了马头,领着随行几人向着巷尾疾驰而去。

一行人本就离巷尾不远,只消几秒就转过了街角。

待最末尾之人的褐色披风也消失在了街角,梅长苏才不发一言地往回走。

没走几步就脚下一软,眼看就要倒下,被及时上前的蔺晨与飞流搀住了。

蔺晨见梅长苏面色惨白、唇无血色,正欲发作,见梅长苏放低了声音说自己没事又堪堪挣脱了他二人搀扶着的手、缓慢却坚定地于雪中前行,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萧景琰回到金陵,满朝文武见他神色与往日无异,照常与他们议事,便只当他偶染小疾,无甚大碍,并未疑心为何平日里身体康健不染风寒的帝王会一连染病五日。

 

自萧景琰策马回了金陵,飞流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鹰隼。

金陵的鸽子自那个冬天也少了许多。

 

二十年后。

梁帝萧景琰勤政爱民、严明公正,在他治下,大梁国力日盛,毗邻国家皆与大梁修好,周边小国更是归附,大梁四境二十余年未曾有过大的战乱纷争,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商贾贸易得以兴盛,大小城郭得以繁荣。

梁帝在位的第二十五年,大梁已是河清海晏。

 

又是一年初冬。

晚膳后,梁帝照常回了文华殿批阅今日呈上来的奏折。

年近六十,梁帝身姿依然挺拔,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连带着衣袍也上下翻飞,玄色衮金的祥云龙袍显得他格外疏朗,两鬓华发与面上皱纹昭示着帝王的威仪。

林彻林公公在梁帝身边近二十年,梁帝平日里鲜为人知的习惯他自是知道。

比如梁帝会时常隔着随身锦袋的皎白云锦攒着里面的硕大珍珠。

比如梁帝年年冬节会待家宴结束后常服出宫策马去林氏宗祠。

这日夜晚,林彻照常服侍在梁帝身侧。

及至深夜,正当他欲出声询问已批了一晚上奏折的梁帝是否移驾养居殿歇息时,禁军大统领高翎却于殿外求见。

梁帝这才搁下笔宣他觐见。

待高翎从外间走近,林彻方才看清他手上捧着一个玄色朱纹的长木盒,木盒上另置了一枚青玉皇家玉牌。

大统领单膝跪下行礼,双手奉上木盒和玉牌,道,方才宫门外有一白衣人,将木盒与玉牌交与值守宫门的守卫便径直走了,也不求见。

梁帝见了木盒上置着的玉牌,面上一冷。

待林彻取来二物置于案上,梁帝便示意他二人退下,吩咐他任何人不得入内。

林彻诺了一声,与高翎一同退到殿外。

 

一个时辰后,梁帝召他入内。

林彻行至梁帝身侧,只见案上仍摆着那个玄色朱漆的长木盒,那枚玉牌却不见了。

梁帝神色无异,端坐案前,说,朕乏了,回养居殿吧。

林彻侧首向殿外命摆驾养居殿,复又回过来扶梁帝起身。

他便在这时见到了梁帝腰间系着的那枚手掌大的圆形玉佩。

他并不识玉佩上雕着的纹样,只觉得那玉佩温润灵透,精致无双。

梁帝并不要他扶,径直走出了书房。

 

回养居殿的路上,梁帝少有地拐去了梅园。

那梅园,是梁帝于永兴四年初冬偶然小疾罢朝五日后,下旨从旧日潜邸靖王府迁过来的。红梅映雪,年年冬天都会引得梁帝流连一番。

不过初冬,园子里的傲雪红梅自是未曾盛开。

梁帝却不顾这么多。他漫步梅园一周,在园子出口处默然立了半晌,终是没有回头。

 

又五年。

梁帝萧景琰崩于永兴三十年一个初冬清晨。

那日恰逢廊州初雪。

 

廊州初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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