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顺序：无题 身后名

乾宁二十三年，冬。

细雪无声，梁宫寂然。

自仲秋始，养居殿内的药香便未曾散过，寂静无生气地弥漫于帷帐之间，在梁柱下萦绕停留。

帝病势缠绵，未出养居殿已有月余，清醒时日愈短，偶能靠着软枕坐起来，召来太子说不得两句话，便又是一阵折腰猛咳。几位年高望重的老御医候在偏殿，相顾凄惶，唯能垂手叹息。

今冬的雪落得早。沧池边红梅盛放，熠熠灼灼，孤傲凛然，帝怕是见不到了。

新熬好的药汁浓黑苦涩，飘着热气，用剔透的玉碗盛着，由陈方送入殿内，被皇后的纤指接过。

御榻上的人方才从长久的昏睡中转醒，颜色惨淡的唇瓣动了动，呢喃了几句，皇后倾身过去，只听得模糊的几个字。

太子。中书。

从宽大衣袖中伸出的一截手臂嶙峋瘦削，早已不见沙场征战时的劲力。帝在皇后和陈方的搀扶下靠着软枕坐起来，服了药，勉强歇了几口气，恢复了几分精神，便不顾皇后的劝阻，强撑着掀被下榻，命人传太子和诸重臣至武英殿。帝披大氅行至殿门处，脚步猝然一顿，身形巍巍欲倒，手臂便撑住殿门，皇后伸手欲扶，被帝淡淡拂袖挡过。

养居殿外是一片苍寂的素白，天地辽阔，不闻风声。帝遣了皇后回宫歇息，孤身在素白的天地间立了一会儿，才乘辇往武英殿去。

召见的旨意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同中书令、建平侯还有各部尚书议事。

自东宫需经通训门入宫城，经奉天、承乾二殿，方至武英殿。养居殿距武英殿不过咫尺，龙驾却迟迟才在细雪中转入昭庆门。

便是候在偏殿的几位老御医闻得帝不顾病情，冒雪往武英殿去了，齐齐前往劝阻，甚至跪请。帝不允，只得停了辇，颇费了一番气力，才把资历最长也最固执的那位从雪中请起来。

朝政虽有太子支撑，帝自知时日无多，终究放不下大梁的天下。

建平侯自乾宁十三年出征西境凯旋，封了爵位，便把内阁中书的担子交给了张济，乾宁二十年立了太子之后，也只担着太子太傅一职，却多年处在朝局中心。侯爷在金陵落着细雪的这日着了一身白衣，疏阔清傲，如霜胜雪。

帝病势缠绵多日不起，朝野上下虽不明言，心里却都是透亮的。幸而太子监国，中书令、建平侯辅政，桓亲王坐镇军中，各部尚书尽忠竭力，虽不免小的灾患，却未有大的风雨，朝政平稳。

国中并无需要病中帝王忧心的大事。前日从南边传来奏报，三个州府入冬时遭了雪灾，房舍坍塌，民有死伤。朝廷赈灾章程善备，临近几个未遭灾的州府调去了粟米和御寒的服被，国库拨出款银的数额今晨也已议定，户部主事蔡端明日启程南行，督办赈灾事宜。

帝斜倚软枕，精神尚可，便示意太子继续往下，却有侍者入内，通报桓亲王请见。

桓亲王奉太子谕监督西山营换防，今晨回城闻得帝诏，铠甲未解便入宫请见。换防一事平稳顺畅，帝轻轻拂袖，示意太子接过奏折。

将士们过冬的衣物可还足？帝温言问道。西山营多是帝仍是靖王时的旧部之后，有些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些曾随他西征，在建平侯麾下杀敌建功。

桓亲王答，足够。末了犹豫一瞬，又道，将士们都惦念着皇兄。

声音却是带了一丝难掩的哽咽。

帝因久病而惨淡的面上便浮现出一丝久违的、鲜活的笑意。

再往下，就剩下了那封昨日传进京的书信。

殿内众人中，有监国理政的当朝太子，有战功煊赫的皇族亲王，有多年尽忠竭力的朝廷重臣，此语却只能出自一人之口。

少年时与帝亲胜手足，沙场征战性命相托；旦夕惊变自地狱归来，热血仍殷明眸不改，安危治乱富国殷民，终至四海清平。

建平侯垂首而立，面容清素。

雍州传了信来，蒙大将军患了急病……殁了。

言中所含几分劝慰之意，说给御座上之人，亦说给他自己。蒙大将军七年前辞官返乡，数月前仍有书信来，过寿诞时，帝虽在病中，仍不忘让太子派人远行千里送去赏赐。

哪想旦夕之间，便生如此变化。

帝面上闪过一抹哀戚之色，阖眸片刻，方才寂然点头，下令赐谥，便再无一言。

太子率先行礼告退，桓亲王、中书令等人也随之退出，唯有建平侯留下。

帝似是有所预料，欲淡然一笑却显出几分凄色，道，今岁冬雪早至，沧池边红梅灿然，卿可愿陪朕以温酒一壶，遥祭故人？

建平侯一笑作答。

行至安仁门，帝力不支，乘辇而返。

后终有人折红梅一枝置于帝卧榻之侧，冷香幽然，日久不散。

明年春，山陵崩。

明君强臣设定，携手定风波制外敌安社稷，千秋青史，姓名永远并列。